2009年11月14日 星期六

光頭人

文 / 過河卒

你聽過「陰陽頭」嗎?這是文革批鬥風盛行時一種侮辱人的做法:紅衛兵把人的頭髮剃一半、留一半,這樣的髮型,就叫「陰陽頭」。一般是剃光左邊、留下右邊頭髮;因為黑五類、牛鬼蛇神等壞人都被劃歸左中右的「右」裡面。個別凶悍的行刑者,甚至對眉毛也同樣剃一半、留一半。從野蠻時代遺留的民俗裡,只有對小偷、妓女、敗壞門風的婦女,才採用這樣極端的踐踏人格尊嚴的方法代替肉刑對其懲處,留下恥辱的印記。
中國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的太太楊絳女士在文革的時候,也被理了「陰陽頭」。她在 <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文中回憶說:

「剃了『陰陽頭』的,一個是退休幹部,她可以躲在家裡;另一個是中學校長,向來穿幹部服、戴幹部帽,她可以戴著帽子上班。我沒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頭巾,卻又不能躲在家裡。默存 (錢鍾書) 急得直說『怎麼辦?』我持強說:『兵來將當,火來水擋;總有辦法。』我從二樓走上三樓的時候,果然靈機一動,想出個辦法來。我女兒幾年前剪下兩條大辮子,我用手帕包著藏在櫃裡,這會子可以用來做一頂假髮。我找出一隻掉了耳朵的小鍋做楦子,用默存的壓發帽做底,解開辮子,把頭髮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我想不出別的方法,也沒有工具,連漿糊膠水都沒有。我費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頂假髮,害默存整夜沒睡穩(因為他不會幫我,我不要他白陪著)。
我笑說,小時候老羡慕弟弟剃光頭,洗臉可以連帶洗頭,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個光頭。果然,羡慕的事早晚會實現,只是變了樣。我自恃有了假髮“陰陽頭”也無妨。可是一戴上假髮,方知天生毛髮之妙,原來一根恨都是通風的。一頂假髮卻像皮帽子一樣,大暑天蓋在頭上悶熱不堪,簡直難以忍耐。而且光頭戴上假髮,顯然有一道界線。剪下的辮子擱置多年,已由烏黑變成枯黃色,和我的黑髮色澤不同——那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花白。」

一頂假髮卻像皮帽子一樣

和楊絳女士比起來,癌症病人因為做化療而掉頭髮,乃至變成光頭,是好過一些的。但是楊絳女士說:「一戴上假髮,方知天生毛髮之妙,原來一根根都是通風的。一頂假髮卻像皮帽子一樣,大暑天蓋在頭上悶熱不堪,簡直難以忍耐。」她的這種體會,恐怕是沒戴過假髮的人所無法知悉的。
網路上流傳了一個短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影片一開始,一位小女孩不時的靠在窗口上張望著,好像在等著誰回家。接著這個小女孩,對著鏡子開始剪自己的頭髮,觀眾看到這裡開始為小女孩緊張,心裡也納悶著為什麼她會剪自己的頭髮。謎題揭開了,小女孩聽到門鈴響,趕緊去開門迎接爸爸媽媽和她的哥哥,小哥哥帶著一頂運動帽,取下帽子是一個大光頭,小女孩手捧著自己剪下來的頭髮,要送給哥哥。大家都看懂了,小男孩是一個小癌症病人。
這個令人看了鼻酸的影片,反映了癌症病人的家屬對親人的關愛;他同時也反映了一般人對化療期間的癌症病人,最大的印象就是一個大光頭。沒錯,光頭是化療病人的胎記。

「有一次,我出去買水果,一邊挑水果一邊問東問西,我發現老闆今天怪怪的,怎麼一直看著我,猛然我才知道,我出門忘了戴假髮。」

這是一個乳癌病人告訴我的。她說,雖然當下有點糗,但是當老闆知道她的光頭是因為癌症治療所致,還特別為她打氣,並多送她幾個水果,讓她那天早上的心情變得特別好。

不要一口氣把自己理成光頭

大家都知道化學治療後,病人會開始掉頭髮。我問過很多病人,他們化療之後,多久才開始掉頭髮,大家的狀況都不太一樣。有的人在積極化療之後,第一個禮拜就發現,洗頭的時候,頭髮開始慢慢的掉落;早上睡醒的時候,發現枕頭上有些掉下來的頭髮。有的人在化學治療一個月後,才開始有掉頭髮的現象。一般說來,接受化學治療的病人,頭髮要掉到稀稀疏疏,想要乾脆把它全部它理光的時候,都要在一個月之後。因此,剛剛開始接受化療,可以不必急著把頭髮理掉,住院期間,如果你原本是長長的頭髮,覺得整理不是那麼方便,可以先把它剪成俏麗的短髮,讓自己改變一下髮型,朋友看到你也多了一個話題,漸漸地當頭髮慢慢的掉下來之後,再把自己剪成一個小平頭,最後不得已才剪成光頭。
我之所以這樣建議,是因為一口氣把自己理成光頭,會讓大多數人,立刻有一種「生重病」的感覺,對自己或是對照顧你的身邊親人都不是一件好事。有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雖然不容易,但是也不需要隨時提醒自己是一個病人,尤其是癌症,不是嚇到自己;就是嚇到別人。
等到頭髮都掉光以後,男性病人最方便的就是戴上運動帽,我不太建議男性病人戴上套頭毛帽,因為不是每一個人戴上它,就像舞台上那個漂亮的小子;反而大多數的人戴上這種小毛帽,一看就像一個病人。女性病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男生,也戴上運動帽,這時候便衣著打扮也可以一起設計,穿上牛仔褲,有鮮艷顏色的布鞋。不喜歡打扮成小男生的女性,戴上假頭髮也很不錯。品質稍微好一點的假頭髮,看不出是假的,只是聽說戴起假髮來,頭部很悶熱。
在化療的所有的副作用當中,掉頭髮比起嘔吐、惡心、腸胃道受傷,事情似乎小多了。不過,也不要輕忽這個小事,它其實滿影響心情的。每天出門要戴帽子戴假髮,問題倒不大,最不愉快地是,它隨時提醒自己是一個癌症病人,那種壓力揮都揮不去,這才令人討厭。

頭髮不是一夕之間全部掉光的

為什麼說有打了化學治療以後會掉頭髮呢?原來毛囊細胞也是快速分裂的細胞,當化療藥物在殺癌症細胞的時候,這些藥物只認那些快速分裂的細胞,因此也將髮囊細胞給一起殺死了,才會造成掉頭髮。
沒有做過化療的人,會以為化療的針劑打進去之後,隔不久就會開始掉頭髮。其實,掉髮的速度沒那麼快。大約在做化療兩個禮拜之後,才會開始慢慢的掉頭髮。頭髮也不是一夕之間全部掉光,而是慢慢地掉。接受化療並不怎麼掉頭髮的,也大有人在。
我開始做化療的時候,朋友就來告訴我:「與其每天睡醒的時候,老是發現枕頭套上面有掉頭髮,洗頭的時候,一抓就是一撮頭髮,倒不如先把頭髮剪掉,來得乾脆,反正生病也不太見客人。」我聽從他的勸告,在化療後約一個禮拜,就請理髮師到病房來幫我落髮。
「原來你是一個大平頭!」當理髮師剃掉我的後腦勺頭髮的時候,大叫了一聲。
我好像被發現了什麼祕密一樣,覺得有點難為情。沒錯,我在讀國中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是一個大平頭,這個卅年來不再想起的事情,居然在這一次落髮的時候被發現。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發現眼目口鼻一下子變得非常的有型,比想像中的感覺還要好,搭配身穿的住院服裝,瞧自己還真像電影臥虎藏龍中的李慕白。
這種不錯的感覺,只持續很短的時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訪客來,我就會很緊張的戴上毛帽,似乎很怕被人看到我的光頭,或只是心裡認為,以光頭來見人,好像有點不禮貌。這種反射動作,只有對護理人員不會發生,好像心裡覺得她們知道我是病人,所以讓他們看到光頭沒關係。這些反應背後有很多講不清楚的道理,但是這確實是我剛理了光頭的時候的光景。
台灣的四、五年級以前的男生都有的光頭的經驗,現在因為生病,有被理一次光頭,沒有什麼驚訝的,何況有很多著名的老外明星也都以的光頭相尚。不過,根據髮品業者指出,台灣女性每年花費新台幣300億元在頭髮上,我相信對於大多數的女性癌症病人,掉光頭髮應該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頓時失去頭髮的女人,心裡會有那些起伏呢?

「剛開始,看到光頭的我,好像看到一個小男生。那是一種女人味的遺失感。我必須承認,過去我是天天在努力營造女人味的女人,唯有這樣,我才能夠在我的職場,以及在我的婚姻裡找到自信。女人味的遺失讓我失去安全感。」

這是一位肝癌的病人告訴我的,她透露了頭髮是女性特質的重要表徵的事實,失去了一頭秀髮,多少就遺失了部分的女性特質。

「做為一個女性癌症病人的丈夫,我的先生在我做化療的期間,在我變成一個小光頭的時候,成為我精神上最大的支柱。他隨時提醒我,我還是一個女人,我的女性特質並沒有消失,他會刻意地為我按摩,這在我過去健康的時候並不多見,肢體的碰觸,溫柔的手勁,讓我感受到愛。」

的確,癌症病人的信心,往往是因為有堅定的家庭支柱所建立起來的;相對的,癌症病人信心的淪陷,也往往是因為家人的支持不夠,甚至因為家人言語上的打擊。
重重地提醒我是一個癌症病人
理光頭不久,看到鏡中的自己,就覺得不太開心。原因並不是我不喜歡自己的樣子,而是這個光頭重重地提醒我是一個癌症病人。如果你問一個癌症病人最大的心願是什麼,他會不打折扣地告訴你:

「我希望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不是癌症病人」。

這樣的心願雖然太戲劇化,但確是每一位癌症病人心中最大的想望。鏡中的大光頭,毫無疑問地每一刻都在擊碎這一個想望。這和做化療的第一天,護士來為我裝上的人工靜脈注射針頭一樣,都讓我感到十分的不愉快。每天當我醒來的時候,摸到我的左手這個注射針頭,就再一次地提醒我是一個癌症病人。
根據我的經驗,癌症病人必須熬過兩關頭:第一,它完全程的化學治療藥劑,人工靜脈注射針頭給卸下來;第二,頭髮長回原來的樣子。這兩件事的完成,就像一個嬰兒不必再包尿布,以及學會走路一樣,都是天大地大的事情。因為從此你可以慢慢的忘記自己是一個癌症病人。
每一分鐘的活著都是恩典與奇蹟
或許你會說,癌症病人應該要面對現實,老是想要忘記自己是一個癌症病人,是不是太不切實際了?我必須說這是一個不體貼的說法。
不管已經經歷多少年,癌症病人就像從戰場上回來的退伍軍人一樣,心中都有一種無法閃躲的死亡陰影,能夠讓癌症病人離開這個陰影,一分鐘有一分鐘的蒙福,一個小時有一個小時的蒙福。做為一個癌症病人的新兵,一年多來,我總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靠著我信仰的主耶穌的恩典留下來的。對於一般人來說,可以活著好像是必然的事情;但是對於癌症病人來說,每一分鐘的活著都是恩典與奇蹟。每天早上睡醒,我會為能夠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睡在病房的床上而感恩;從叫小孩子起床,一直到為他們擺上早餐,我都會感到十分的甜蜜,神賜給我機會可以拍拍他們躲在棉被裡俊美的小臉,看著他們的揉著惺忪的眼睛一小口一小口地綴著牛奶,發表我那喋喋不休的晨間庭訓,直到親吻他們的雙頰,目送他們上學。在我看來,這一連串的晨間活動,都不是輕易可以得到的,即使對一個健康的父親來說,也不輕易得以獲致。
不要太多要求癌症病人必須要面對現實,因為他的現實並不美麗;不要要求癌症病人太過勇敢,因為勇敢也不見得可以克服難關。
「我還需要活著嗎?」她這樣問自己。
「知道我生了重病時候,我對孩子的管教開始鬆弛了,我的病天天都在提醒我,這個做媽媽的人,隨時都可能離他們遠去, 我恨不得跟他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有快樂,少管他們一點吧,我這樣對自己說。我忘掉對他們生活紀律上的要求,他們在家裡的活動,漸漸變得沒有章法。我開始掉頭髮的時候,孩子確實對我有一點憐憫之情,經常到我身邊來望著我;我在容貌和形態的改變,慢慢就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一到我發現他們的行為乖張,完全無視於我存在的時候,我已經失去管教他們的權柄了。」

這位得了大腸癌的媽媽,以一種無奈的心情告訴我,現在他在家裡變成一個最沒有地位的人,孩子管不動,丈夫也經常對她惡言相向,每次他要來治療的時候,心裡就會有一股莫名的悵惘:

「我還需要活著嗎?」她這樣問自己。

光頭人只是癌症病人的表徵之一,開始治療以後,癌症病人在容貌和體態上,都會因為藥物的副作用,而變的跟以前不同,講明白一點,變得比以前難看多了。有些癌症病人因為服用了類固醇的藥物,臉部變得腫腫的;多數人會因為身體的疲倦,生活變得很慵懶、病不拘體,女生忘了塗脂粉,男生像個糟老頭,因為感到對未來生命的不可捉摸,癌症病人也開始對社交生活感到畏縮,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過去經常參加的聚會,現在都不去了;會見到熟人的場合,儘量都不出現。雖然社會對癌症病人還沒有到「污名化」的程度,但是會出現的壓力,還是少不了。
這樣的傷痕,是隱藏在內心的「大光頭」
「有一次太太去參加學生家長的聚會,剛進會場的時候,就聽到有一位男生的家長拉高分貝的說:『我們班上就是那個爸爸得癌症的男生愛作怪』。
『爸爸得癌症』也可以當做你孩子的形容詞,這讓太太感到非常訝異,她心裡想著,先生得癌症的事是似乎只在一個私人的場合裡跟某人透露了一下,怎麼會變成全班的家長好像都知道了。」

看來「光頭人」不一定要頂的大光頭,大家才看得到,多得是人想要從你的背後掀開你的帽子,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童山濯濯。
比起掉頭髮變成一個大光頭,接受手術的癌症病人,尤其是頭頸、鼻咽癌的病人和乳癌病人,在外觀上變化更令他們感到難堪。早期的頭頸及鼻咽癌的病人,手術後外觀多少有一些改變。並且因為吞嚥和呼吸的困難,也使得表情有一點不自然。有的鼻咽癌的病人,因為放射治療,唾液腺被破壞了,嘴裡完全沒有口水,身邊隨時都要準備一小瓶水,不時地要喝一口。全乳切除的乳癌病人,心理上的障礙更是非當事人才能夠感受得到的。有一次,我在一個教學的材料上,看到一位全乳切除的乳癌病人胸部的照片,非常難過,心裏想著:「即使有不共戴天之仇,也需要把一個女人的乳房切成這樣嗎?」照片上不但乳房不見,整個胸肌都不見,倒是一排肋骨隱隱地浮現在一個大窟窿裡面。這樣的傷痕,是隱藏在內心的「大光頭」,這樣的女人是會是多麼渴求他心愛的丈夫可以再像以前一樣的愛她、包容她啊!

心裡有一種過去沒有的急迫感

癌症病人怕死嗎?常理判斷,比較靠近死亡線的人,臨死的意識比較高,對於死亡的感受自然比較強烈,至於究竟死亡是什麼,沒有人確切知道,如果人會害怕死亡,那應該是一種對於未知的懼怕;如果癌症病人比一般人更害怕死亡,那是因為病重的他可能馬上就要踏進這個未知的境地的緣故吧!好比說,大多數人對於上台演講,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人生走向死亡的歷程,就好像大家排成一個長列,準備要上台即席演講,健康的人可能是抽到兩百多號上台,而癌症病人抽到的或許是七號、十幾號或二十幾號。大家都會緊張,只是癌症病人稍微緊張的一點罷了。
與其說癌症病人怕死,不如說當一個人得到了癌症之後,因為意識到死亡隨時都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 當然死亡也隨時都可能降臨在健康人的身上 ),因此他的思慮云為,節奏忽然就變得更快,有一種過去沒有的急迫感,這種急迫感有一些是自己可以解決的,有一些是寄望在別人身上的。對於可以靠自己努力達到目標的事,在體力許可的情況下,病人都會趕快去完成它;至於那些寄望在別人身上的事,因為沒有看到立即改善,經常是的癌症病人憂心如焚。

想要把十年二十年的家事一口氣做完
「醫生告訴我得了癌症之後,我一個人坐車回家,孩子去上學了,先生也去上班,家裏剩下我一個人,我忽然有一種感覺,想要變成一個超人,想要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家事,由我一個人一口氣把它做完。我很快的把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收下來,又很快的把衣服一件一件摺的非常整齊,放到每一個家人的衣櫥裡。我用飛快的速度把家裏打掃一遍,下午三點多鐘,我竟然就把晚餐都準備好。」
一位媽媽當她剛知到自己罹患乳癌時,這麼說:
「以後,我在家裏的行為變得很詭異。有時候我會搶著做家事,潛意識裏希望為家人多做服務;有時候我又會很嚴厲的要求孩子們,一定要把自己的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還要分擔做家事,並且要做到很徹底。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心裏想著,那一天我離開他們,我希望確定沒有我,他們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我想要他們在我還在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演練給我看。」

有宗教信仰的人比較不會害怕死亡

那些責任感越重的人;感覺越敏銳的人以及完美主義的人,當他們得到癌症之後,心情的起伏就會越大,害怕死亡是另一回事,他們的壓力主要是「擔心」。
恐懼死亡是每一個人的天性。那是對於未知的一種焦慮,一般人之所以很少能夠排除這種焦慮,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日常生活上,很少談到死亡的事情,在傳統的家庭裡,談到死亡的事情還會被認為是一種穢氣。
有宗教信仰的人,基本上比較不會害怕死亡,因為他們並不逃避去接觸這個議題,他們甚至主動的去討論這個議題。比如說,我們基督徒每個禮拜天都要去教會,牧師講道的主題很少離開死亡的;我們在家裏每天的家庭祭壇,查讀聖經也經常要碰到死亡的議題。當死亡成為一個經常被討論的事情,就比較不會讓人心生害怕。
有一位女相士,她在幫人看命的時候,習慣性地會在談話結束之前告訴顧客會在幾歲的時候,因為什麼病死亡。一些從他命相館出來的人,有的會互相打聽,彼此死亡的日期是什麼時候,然後互相打趣;有的人被她這麼一說,心裏老是記掛著,變成一個揮之不去的疙瘩,而很後悔去算命;也有的人風聞這位女相士有這種毛病,因此在女相士還沒說話之前,就事先聲明他不想聽到自己的「死期」。
人都難免一死,不過一般人很少每天惦記著什麼時候會死,因為他估計這件事沒有來得這麼快。對癌症病人而言,這個陰影當然比起健康的人要來得大一些。

癌症病人會問醫師:「我還能夠活多久?」

有一些癌症病人會問醫師:「我還能夠活多久?」
在口頭上,醫師大都不會正面的回答這樣的問題。不過我們很容易地可以在一般的衛教資料上查到關於各種癌症的五年存活率,病人可以先找到不同的癌症種類,再找到自己的分期,對號入座之後,就可以看到自己可以活到五年的機率有多高。這些數據到底是怎麼來的?它所根據的樣本可不可靠?適不適合套用在自己的身上?很少是能夠做進一步的解釋。但是它帶給所有癌症病人心理上的壓力,是可以想見的。
我非常高興,在我開始治療的時候,就讀到一本可以鼓勵我的書。這本書的書名叫做《生命的壯闊》,作者是哈佛大學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史蒂芬,傑,古爾德 ( Stephen Jay Gould, 1941-2002 , http://www.stephenjaygould.org ),後來只要有癌症病人和我聊天,當我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生命有比較深的憂慮時,我都會提起古爾德教授的說話和他們分享,我發現所有的人聽到我引述他的講法,都會開開心心的接受,歡歡喜喜地離去。
古爾德教授被譽為世界上著名的進化論者,古生物學家,科學史家,以及科學散文作家。在四十歲的時候,罹患了一種腹部間的皮瘤,根據醫師告訴他,這是一種罕見而且毫無例外的致命癌症,他在文獻上所發現的跟醫師告訴他的大同小異,千篇一律的都是殘忍的訊息:腹部間皮瘤無藥可救,並且註明已經診斷確定之後,平均只有八個月的存活期。
閱讀過這些能庫悲觀的醫學文獻之後,生性樂觀的古爾德教授承認自己有幾分目瞪口呆,但是後來就慢慢想通了。
焦點必須放在差異,不該放在抽象的平均數字上
「我初期的積極,其實只是情緒上的勇氣反映而已。要不是從這些悲觀之至的文獻,做個良好的分析,獲得的樂觀的真正理由,這段勇氣恐怕也不會持久。如果我深入閱讀,得處八個月之後就會死亡的結論,我一定無法克服內心的憂傷。」
古爾德教授說:「不過,我的統計訓練和對博物史的知識,是如果能夠把差異當做重要的事實。平均數不是用於單一個體的抽象標準,和個別的案例通常也沒有甚麼直接關聯,離開它才能從事正確的分析,換句話說,焦點必須放在系統內的差異,不該放在抽象的平均數字上。」
這樣的領悟,讓古爾德教授在最需要的時刻,得到實質的安慰,由於他這個結論是那麼科學,同時來自他研究工作上的實際心得,他高興的提醒大家:「所以請不要認為,知識和學識只是貧瘠的學術土壤上毫無價值的玩物而已。也不要認為在生死關頭,是有情感的力量才能發揮作用。」
八個月平均存活率意味著:「我可能再過八個月就會死亡」,我們應該這樣子去相信嗎?古爾德教授說,多數人認為平均數才是基本的事實,差異只是衡量平均值的計算用具而已。。如果這把平均值看成使個人最可能的結果,那麼就換了重大的錯誤,這也是我們都經常在犯的錯誤。

平均值是抽象的;差異才是事實

他指出,其實平均值是抽象的;差異才是事實。首先,我們要問清楚死亡率的含意是什麼。中位數就是一系列分級質當中,位於中間的那一個。所以不管是甚麼族,一定一半,在中位數之下;一半在中位數之上。
他舉例說,有五個小孩,一個有一分錢,一個有一毛錢,第三個有兩毛五,第四個有一塊錢,第五個有十塊錢。這各有兩毛五的小孩位居中位數,因為有兩個人的錢比他多,有兩個人的錢比他少。這五個小孩的平均財產是2.27元,這個數字位於第四和第五位兩位小孩之間,而有十塊錢的這位「大亨」,財產遠勝於其他四位窮小孩。我們都喜歡看差異的一端,把平均值朝擴張的方向提升,對於疾病的死亡率,我們通常喜歡把中位數當作平均值的衡量標準,原因是我們希望知道,加入時間之後,一系列同樣結果,中間點會落在什麼地方。但往往由於有一兩位病人活得很久,把平均數大量拉高,讓人誤以為多數的病人可以活過平均數,所以高平均數具有誤導的可能性。

統計學上平均值的功能有限

「我的洞察力支撐了我的生存意志,我思考差異問題,推論出死亡的分配一定非常的右傾 ( 從曲線分布圖上看 ),也就是說在平均值的某種標準周圍,呈現非常不對稱的分佈,而且右傾的程度,一定遠大於左傾,在最小值零,也就是診斷確定之後立即死亡,和中位數八個月之間 (以他的病為例),空間非常之小。差異的一半都擠在期限的左半部,也就是最小值和中立數之間,但是理論上,右半部可以無限制延伸,至少可以延伸到老年,我需要知道差異擴張的形式和程度,我所了解一切因素都指出,我應該在右尾端,因為我還年輕、鬥志高昂、居住在有最好醫療設備的城市、家人支持我,而且在得病初期就發現,因此我對於右尾端比較感興趣。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推論更令人振奮的嗎?我在詳查資料確定了我的推論:差異極端右傾,因為有的人確實活了很久,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能躋身於這右尾端的居民行列之中。」

每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為影響存活率的要素

古爾德教授過去曾經依據實際的資料,對於差異的重要性和平均值的有限功能,做過統計學的推論,他活用的知識也在自己的疾病上獲得的救援,後來他多活了21年。
在他的非官方網站中,編者引述他講的一段話,可見他治學的態度:
"Objectivity cannot be equated with mental blankness; rather, objectivity resides in recognizing your preferences and then subjecting them to especially harsh scrutiny — and also in a willingness to revise or abandon your theories when the tests fail (as they usually do)." — Stephen Jay Gould
「客觀不等於內心的空白(指事先完全沒有定見的意思);相反地,真正的客觀建立在體認自己的偏好,然後特別嚴謹的加以審視之---同時願意在無法通過這般審視(經常如此)時,修正或放棄自己的論點。」

換句話說,古爾德教授的意思是說,所謂「客觀」其實「不是真的很客觀」;相反地,那些高呼客觀的人,其實相當程度地透漏了他自己的偏見。我們唯有體認到這個事實,對於自己認為的「客觀方法」、「客觀論述」進行更嚴謹地檢驗 ( 看看是不是自己先有偏好的結論再找證據來支持 ),如果有這種倒因為果的現象,就應該自我承認,並且加以改或放棄自己的論點。

他的這種說法,對於「假科學」的揭發無疑是當頭棒喝、一針見血。他的見解告訴大家,在科學研究上,雖然不能說「平均數」一無所用,但是它的功用其實比我們想像的更為有限。我個人認為,歸其原因,主要是人太微小了,我們所掌握的宇宙奧秘的資訊,還是很有限。人體是一個小周天,身上每一個表現,都動見觀瞻,過度將「平均數」的觀念用在醫學上所造成的荒謬性,恐怕不下於其它科學。
古爾德教授對「平均數」的見解,無疑給了癌症病人極大的鼓勵,我強烈的建議癌症病人,不要熱切的去關心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也不要有事沒事就去查查看自己的病所謂的「五年存活率」到底有多少。因為每一個人的身體條件都不太一樣,人體就像一個小宇宙,任何一個因素都會影響到整體的表現,你和存活率樣本裏的人的共同點除了罹患同樣一種病名的癌症,以及分期大約相同之外,其它沒有一樣是相同的,所以你大可以不必對號入座,一定要先為自己預約死期,這樣不但會嚇壞了你自己,也會嚇壞你的太太,最不應該的是嚇到你的小孩。
與其每天要擔心自己還能活多久,不如把時間用在研究怎麼樣讓自己吃得下東西,能夠吃得下東西,才能保証自己有良好的體力來對抗疾病。你要了解你在生活機能上的加強,以及在精神意志上的提昇,每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為影響存活率的要素,我們要做的是去改變它,讓自己力爭上游,在存活率表現好的那一端,掛上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在一個存活率圖表上,睜大眼睛去找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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